桩墩子旁边站着一匹枣红马。
枣红马正在闭目养神。枣红马长长的鬃毛和尾巴悠然地垂落在该垂落的地方。枣红马是宝元老汉精心饲养的骑乘,作为忠实的伙伴,大早之年它享有差不多每天吃半碗黄豆的特权,尽管它和自己的主人一样已不再年轻,但仍旧皮亮毛顺威风凛凛。宝元老汉也养驴,却从来不骑,让它们在草滩上旋风一样地自由自在,就因为几十年前那次回老家时的遭遇,给他留下了永远的心痛。多年来,枣红马却背负着主人走遍了广阔的西滩,连草丛里的小动物们都谙熟了嘚嘚的马蹄声,蹄声传达着主人的自信同时也分担了主人的一份忧虑。枣红马与宝元老汉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在用四条腿走路的同类中,它以出色的灵性深悟主人的习惯。从清晨到午时,主人那黑色的身影像是凝固了似的端坐在土岗上,天色向晚它才驮着主人去收拢羊群,仿佛饭后的一次散步。枣红马知道宝元老汉越来越老了,道理很简单,它能觉出主人的身子逐渐地变得轻了,偶尔落在它身上的鞭梢子也不像以往那样有力量,蜻蜓点水似的,甚至是满含了温柔呢。后来,枣红马又觉不出主人的轻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枣红马自己也老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愿意离开西滩,不知道西滩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同样它永远不会知道宝元老汉曾经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东湖湾,面对故乡贫瘠的土地以及乡邻们,用极其复杂和悲戚的口吻说过这样一句话:老子要骑一匹枣红马。
宝元老汉有好几次梳理着枣红马的长鬃说,你是我的好儿子。枣红马表示认同地点点头,打几个响鼻,从鼻腔里喷出一股子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黄豆的味道。
宝元老汉走到了枣红马面前。时辰还早。枣红马没有太在意主人,依然闭着眼睛,但是它的脊梁被重重地压了一下,放松的骨头例外地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枣红马睁开眼睛时,主人已经骑到了它的背上,连个招呼都没打,像是做着一个游戏。处在迷惘中的枣红马摇一摇头,人一样地思想道,今天是个很有意思的日子,主人突然变得像一个老小孩了。枣红马的迟钝终于惹恼了主人,浑圆的屁股上挨了几记沉重的响鞭。剧痛使枣红马惊醒了,今天非同寻常。枣红马于是不再迟疑,张扬四蹄踩着鼓点般地奔跑起来,在没有草的草滩上趟出一股股干燥的焦糊的黄土,乍一看,还以为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呢。现在枣红马明白了,它不仅背负着主人的肉体,更重要的是背负着主人少有的一腔愤怒,而且这愤怒要比主人的肉体沉重得多得多。
大约半个小时后,枣红马和推土机迎面相遇。
干枯的草滩上,肉体的红色和钢铁的红色都在审视着对方。推土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淹没了枣红马明显衰老了的喘息,黑色的烟和浓重的柴油味又熏得它头昏眼花。枣红马有点站立不住了,而宝元老汉仍然端坐在它的背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枣红马甩一下耳朵,无言地支撑着,胯裆里早已经是汗水如注了。
你们,要干啥?
宝元老汉扬一扬头,粗声大气地质问。但是,推土机的轰鸣像一个强大的风洞,吸走了宝元老汉质问的声音。
宝元老汉又问了一遍。
这时,才从卡车的车厢和驾驶室里依次跳下来几个年轻人,他们的鼻梁上都架着形状各异的墨镜,有的墨镜大得遮去了半个脸,闪烁的镜片一律地反射着黑色的光芒。宝元老汉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对方却将宝元老汉端坐马上怒发冲冠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年轻人都笑了,洁白的牙齿和墨镜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个个笑得很平静也很自信。其中一人挥挥手,推土机的轰鸣戛然而止。这个挥手的年轻人走近前来伸出修长的手指要和宝元老汉握手,表示故作的礼貌,或者陌生的亲切。宝元老汉却没有相应的举动,这不是他的习惯,他尽和牲畜打交道了,不知摸过了多少羊蹄于骆驼蹄子马蹄子,还没有学会和人握手,更何况是和陌生人握手。人手毕竟不是牲畜的蹄子,不是想摸就可以随便摸的。宝元老汉轻蔑地看了伸出手的年轻人一眼,像枣红马那样从鼻腔里粗重地哼了一声。因为是在马背上,宝元老汉的拒绝便有了居高:临下的威严,伸手的年轻人宽容地朗声大笑,似是极欣赏宝元老汉这种孩子气的固执和任性。
伸手的年轻人说,我们是西滩开发建设指挥部的。
宝元老汉说,开的啥发?
西滩。
建的啥设?
西滩。
指的啥挥?
西滩。
你就是那个啥部的头头?
不,我不是。
那你是个啥东西?
我是指挥部的成员。我们的总指挥,也就是你说的那个头头随后就到。伸手的年轻人这样解释说。
宝元老汉听得明白一些了,就懒得跟这几个年轻人“理论”。他知道他们是奉了命令而来,做不得主的。虽然宝元老汉觉得有一股屈辱徜徉心间,第一个回合没有什么名堂,但还是忍了。宝元老汉直一直身子,策马扬鞭,掉头返回。
总指挥随后就到。
11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沿着临时推开的便道驶来,停在几顶也是草绿色的瓦房形状的帐篷前时,端坐在土岗上的宝元老汉的第一反应既敏感又准确:那个啥部的总指挥到了。
宝元老汉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从箱底拿出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半尺见方的草场承包书,对着阳光仔细看看,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窝里。多年过去了,那上面的红色印章力透纸背,还是那么的鲜艳欲滴,用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个高贵而又风骚的女人的性感的嘴唇,颇能够激发人们的情绪和欲望。
宝元老汉这次没有骑枣红马,而是迈动着自己的罗圈腿大踏步地走向帐篷,走向他命运的又一次终结和起始。帐篷旁边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空酒瓶和罐头盒,那几个已经见过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竖立着一根木头。木头足有十米高,刀削了似的笔直,这根木头是鱼鳞松,从它的质地上判断是出自贺兰山里的。木头的顶端捆一面红旗,木头被竖立起来了,像枣红马的马鬃一样垂落的红旗先是抖了抖,紧接着就哗啦啦啦啦地在西滩上迎风招展。这样的景致和声音使宝元老汉猛然激活了封存的记忆,单纯而亲切。土地还家,土改运动让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流下了热情而激动的泪水,和他在草场承包书上描下自己的姓名一样,手抖得像筛糠。宝元老汉走到帐篷旁边的木头下面,就不由自主地站住,继而将头往上仰着,目光虔诚地注视迎风招展的红旗,一时竟有些忘情和感慨。
爹,我刚到,正要看你去呢。蒙生站在帐篷门口,很恭敬地迎接宝元老汉。
宝元老汉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更不希望在这里碰上自己的儿子蒙生。不过,宝元老汉很快释然了,自己的儿于是副镇长,这样重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来呢?而且这事情肯定与蒙生有关联,说不定开会决定的时候他还举了拳头。宝元老汉心想,也好,老子今天要让你听听我怎么和总指挥“理论”。
宝元老汉神情淡漠地说,我找你们的总指挥。
蒙生突然笑了。
宝元老汉说,我找你们的总指挥。
蒙生说,爹,我就是。
……场面是戏剧性的。
宝元老汉以一声“狗日的我不是你爹”的呼啸拉开了父子俩“理论”的帷幕。蒙生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和他都站在西滩的一片麦地里。我们的周围都是麦子,一眼望不到边,我们被麦子包围了。不清楚是从哪里来的几只蝴蝶,在麦地里翩翩起舞,让我们也浮想翩翩,于是就翩翩而翩翩了。
。。。。。
宝元老汉:我有草场承包书。
蒙生:我有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