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一日,天空格外晴朗。
空阔的草滩上例外地没有旋风,看不见旋风卷起粗大牛角一样的黄土柱子扶摇直上。当然也没有茂盛的青草,所有的灌木挑着光秃秃的枝干,并且抹上了一层灰黑,就像是被一场大火给烤过了似的。那如玉的青草呢?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成为了人们记忆中的一个美梦。等待青草如玉而真实的再现,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用蒙生的话说,西滩现在呈现出来的一切,就是大西北半荒漠草原的典型特征。宝元老汉很小的羊群分散在干旱的西滩上,苦苦地寻觅着能够充饥的东西,那就是藏匿在柴棵下面的干枯的驼粪或者牛粪。如果只是抬头看天,我们不妨可以诗意地说,这是一个白云悠悠的日子。
人总不能像比目鱼那样永远地将脑袋扬得高高。我们都必须面对真实的大地。晴朗的天空反而映衬得真实的大地更加真实。宝元老汉心无旁骛,他的一双已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依然长久地注视着草滩。
轰隆轰隆轰隆……
宝元老汉的耳畔出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起初是断续的、沉闷的,自遥迢的地平线上雾一般缥缈,显得很不真实。此时此刻的西滩太静了,宝元老汉那拧紧的眉头还是忍不住舒展了一点,天空是不是酝酿着一场雷雨?这是他渴盼已久的。如果不进行仔细的分辨,作为一种经验的先导,雷雨前的声音与远处行驶的一辆汽车的轰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差别在于声音之后出现的不是一辆汽车,而是大团浓重的乌云。宝元老汉挺直了身子,手在虚空中探索,就像是在触摸一个质感很强的物体。如果真是一场雷雨,宝元老汉能够感触到自然界中一种微妙的变化,他的张开的手指就会捕捉到潮湿的气息,尽管那潮湿的气息微妙得几近于无。晴空万里,阳光无比的耀眼,包裹着宝元老汉的只是裸露的黄土和枯柴被烤焦的气味。也许,这又是一种幻觉。静极了的时候,往往是会产生某种幻觉的,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过这种体会的,宝元老汉当然也不会例外。另外的情形是,过分的期待和渴望也可能导致幻觉产生,几十年前宝元老汉踏上西滩时,葳蕤的牧草不是让他有过走进麦地的那种幻觉吗?
轰隆轰隆轰轰隆隆轰轰轰隆隆隆……
沉闷的轰隆终于像激战前的排炮没有间歇地爆炸着,周围的空气也震动了,随后一遍遍地冲击着宝元老汉的耳膜。宝元老汉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有一面鼓,被什么给擂响了,很不舒服和受用。幻觉被粉碎了,宝元老汉突然大喊一声:狗日的老婆子,快拿我的镜子来。
9
狗日的老婆子。
这同样不是在骂人,而是一种特殊的亲切。宝元老汉就是用这种粗俗中充满亲切的口气,呼唤自己的女人或者老伴儿几十年。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得牛高马大,蒙生也已经成家立业了,宝元老汉还是这样无所忌讳地呼唤着。那次去西滩,宝元老汉当着我的面也这样喊,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后来,我问过蒙生的,我说你父亲怎么可以那样喊你母亲呢。蒙生笑一笑,有点不大正经地说,放心吧,老两口子好着哩,他们正经是自由恋爱,婚姻基础特别稳固。你别看我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动过我妈一指头。这叫什么?滴水穿石,柔能克刚,你信不信?我说,我绝对相信。
蒙生的母亲随叫随到。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是站在宝元老汉的角度上,称蒙生的母亲为“女人”。当时,女人正在屋里做饭,听到宝元老汉的叫喊后,双手从面盆里抽出,取下挂在墙上的镜子一路小跑着趟上了土岗。千万别误会了,这镜子可不是一般的那种老花镜,而是望远镜。和牧人骑着摩托车放羊一样,望远镜在牧区也开始普及了,几乎家家都有。宝元老汉差不多是最后拥有望远镜的牧人,其质量却是最好的,放大的功率很高,是一架真正的前苏联军用望远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跟砖头一样重。因此上,女人掂着这架望远镜趟上土岗时,就有一点磕磕绊绊的样子。
现在说说蒙生的母亲,这个朴实得像草一样,善良得像羊一样的女人。
女人是宝元老汉从家乡东湖湾娶来的,彩礼是一绞子驼毛和一丈二尺蓝斜布。大饥大馑的年月,家乡的大姑娘是凤凰落毛,娶个媳妇容易得如同胳膊弯里挎回来半筐子山药蛋。为了活命,为了家里能少一张吃饭的嘴,许多人家巴不得将自己的女儿早点推出门去。那时,年轻的宝元老汉不仅趟过腾格里沙漠,走出死亡的阴影在西滩上站住了脚,给当地的牧民帮工放羊,而且几年后又有了牧区户口。某天黑夜,这家牧民的女儿,一个汉话说得很流利的蒙古族姑娘向宝元老汉示爱,大胆而热烈,热烈而开放,明确表示要以他为婿过日子。这是一个好姑娘,人长得丰满结实,大模样也不差,像一匹皮光毛滑的小母马。这姑娘的父母也很好,一辈子与牲畜打交道,一根肠子捅到底,不像汉人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再说了,蒙汉通婚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和稀罕的事情,法律都是保护的。在广大的阿拉善高原,蒙汉两个民族组成的家庭真正不少,他们的后代大都体魄健壮,脑袋聪明,是符合优生学的。问题是,宝元老汉总是惦记着自己是个讨荒出来的人,没有寻找到生长麦子的土地,故乡的情结便更加地抹不开了,这种心理障碍使得他既有青春期的躁动和兴奋,又处在某种自卑和赎罪的状态中,经常彻夜难眠。
于是,宝元老汉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回一趟老家。宝元老汉是个讲恩情的人,万般感激了那个姑娘的一片真心实意,并向姑娘的父母表示千恩万谢后,说明了自己的心情,以求得到他们的宽恕和谅解。姑娘的父母不但没有责怪宝元老汉,还送给他一头小叫驴,作为回老家的骑乘。虽说这也是宝元老汉吃苦耐劳的所得,但更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人情人心啊。宝元老汉赶起这头小叫驴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回返家乡。乡近情更怯,离老家越来越近,宝元老汉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看见老家上空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时,他还强忍着;看见村边的一抹树梢后,他号啕大哭了,泪水打湿了衣襟。宝元老汉想的是,我得先结结实实地哭上一回,进了村子,就不能再放开嗓子嚎了,那会惊动埋在祖坟里的先人和父母,弄得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说到底,他宝元老汉是个流浪在外不守祖坟的人,是个不孝的人。宝元老汉是在一个蒙蒙放亮的早晨走进老家东湖湾的,这也是他刻意选择的时辰。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像一只落荒的老鼠;回去的时候,就不能像一只老鼠了,起码也是一只鸡,长了一身羽毛的公鸡。
正如宝元老汉想像的那样,当他像一只公鸡有些故作地出现在东湖湾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连续几年没有宝元老汉的任何音信,乡邻们以为他早就被风沙埋掉了,变成了一把骨头,成了永远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他的姓名自然山就从村上的户籍里被抹了去。
宝元老汉的乡音不改,鬓毛未衰,只是身体更加强壮,走路脚下生风,高原格外强烈的阳光将他晒得黝黑,身上的羊膻气混合着一个熟透了的男人体内外溢的精气,能迎风呛翻一头牛。身后还有一头精神抖擞的小叫驴,小叫驴一路上被宝元老汉照料得很仔细,四只蹄子十分攒劲,富有节奏地敲击着老家依然贫瘠的土地。小叫驴的背上驮着鼓鼓的驼毛褡裢,褡裢的八个角上系着五彩的穗儿,穗儿在老家村路上时不时掠起的风中欢欢地舞动,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
乡邻们很快认出来了宝元老汉,宝元老汉也很快认出来了乡邻们,彼此之间打着久违了的招呼,说着亲切的话语,还有人流了泪。话语和眼泪搅和在一起,滚烫滚烫的,熨贴着宝元老汉这个游子的心灵。宝元老汉很快就被淹没在久别之后又得以相见的故土老家和乡邻们的情亲中了。其实,宝元老汉在东湖湾已经没有血缘意义上的亲人了,他就将所有的乡邻当做了亲人,反而一时激动得不知所措。宝元老汉向乡邻们讲了他的经历,却用更多的时间描述了与老家相距千里的西滩,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西滩好大哩,那草长得跟麦子一样。你们是没有见过那西滩,见了就知道了,尤其是那种叫野谷穗子的草,确实像麦子,而不是像谷子。绵羯羊的尾巴大得好比一把扇子,能扇起地上的草渣子。见到乡邻们,沉默多年的宝元老汉一下于打开了话匣于,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说话,话语中就难免或多或少地有了夸大的成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乡邻们又以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心情说,树挪窝死,人挪窝活,这话不假。也有人说,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是好汉,你可是过上了好日子。宝元老汉这时却有些羞愧地笑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好汉,但他活着。有那么多的人死去了,连骨头都找不回来。不管是一个好汉还是懒汉,首先是都想活着,他活着,就非常地满足了。还有人说,你回来了,就不再走了吧?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宝元老汉很认真地说,我已经在那里人上了牧区户口,吃的是和城里人一样的商品粮。回不回来,恐怕是以后的事情了。
宝元老汉在祭奠了父母双亲和祖坟后,然后向乡邻们郑重地提出自己的婚姻大事,意思是要娶一个家乡的姑娘,再返回阿拉善高原,回到那里的西滩去。宝元老汉这样做,是对自己的先人和父母,以及对故土和家乡的一个交代,一个承诺,或者是一种忏悔。带走一千人,这个人就能过上和他一样的好日子;带走一个女人和他结为夫妻,那么就有一家子家乡的人过上和他一样的好日子。这个信启、一旦发出,同样在东湖湾引起新一轮的震动,有女长大的人家趋之若鹜,使得宝元老汉接应不暇,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时让他难以做出选择。在幸福得令人晕眩的声浪里,宝元老汉选定了现在这个女人。当姑娘时的女人长得既不耐看也不难看,他看重的是女人的品行,目的当然也十分明确,延续自己的血脉和居家过日子。女人也是土地,只要播种后就能够生长出丰盈的麦子。往后的事实证明,女人是十分称职的,经过了宝元老汉的一番点拨,服帖得像一只羊那么少言寡语,自始至终一步不离西滩,将日子过得死心塌地,过得细水长流,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在一间临时借用的土屋里,宝元老汉完成了他的新婚之夜。宝元老汉出了几身热汗,沉静的女人忍不住地叫了一声,惹得窗户纸一片灰白。宝元老汉穿戴停当,以做了丈夫的姿态走出屋门,看到的却是一幅骇人的场面。宝元老汉的小叫驴躺在院子里,四蹄僵硬浑身冰凉,脖根处已经坂结了的血水上落着一层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小叫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圆睁着,其中的一只眼睛里凝固着天空,凝固着宝元老汉家乡灰蒙蒙的天空。宝元老汉回到了老家,而小叫驴却将自己的尸骨抛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还被割断了喉咙,连一声叫唤的权力都被剥夺了。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鬼使神差?多么可心的一头小叫驴啊,陪伴宝元老汉一路,既给他壮了胆,又给他解除了长途跋涉中的几多寂寞。走了一路,宝元老汉也和小叫驴“说”了一路话,一开始小叫驴还很调皮,总想着瞅个空儿跑回西滩去,离开西滩越来越远,小叫驴就变得乖顺了,和宝元老汉“说”开了话,时不时吐噜噜地打一串响鼻,喷出一些青草的味道。更加有意义的是,小叫驴此行背负着一项重大的使命,给它的主人驮回去一个女人,一个和宝元老汉厮守一辈子的婆姨。
小叫驴是无辜的,更何况它才只有三岁,正是在西滩上撒欢尥蹶子的好时候。面对死去的小叫驴,宝元老汉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有罪的人,一个无能的人。
天已经大亮了,村道上却看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整个东湖湾一片死寂。宝元老汉在土屋的廊檐下伫立许久,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其糟糕,也极其复杂。他想撕破脸皮,像一个婆娘那样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知道杀害小叫驴的凶手就躲在某扇窗户的后面,也悄无声息地瞧着这一幕呢。他想就地挖一个深坑,把小叫驴掩埋了去,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埋了又咋样?他前脚走,后脚小叫驴就被挖出来。本来,宝元老汉还想多住上几日的,他早就想好了,买上一口大猪招待乡邻们,和乡邻们细细叙说离别之念和浓浓乡情。这美好的一切在瞬间破灭了,乌有了,他的热心热肠在遭遇了这样一次惊变和打击后,冻成了一坨冰疙瘩一截冰棍儿,又灌了铅般的沉重。再多一天都留不住了,和几年前一样,宝元老汉内心忍受着强烈的委屈,肩膀上搭着褡裢,手里携了新婚的女人一只胳膊走过村路,走出东湖湾.徒步踏上穿越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长路。站在一道高耸人云的沙梁上,回望故乡和老家时,几天来沉静得无声无息的女人再也忍不下去了,跪在梁上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宝元老汉心里猫抓狗挠。宝元老汉没有制止女人。宝元老汉心里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女人,你就哭吧,哭够了我们再往下走。
然后,宝元老汉丢下一句话:老子下次要骑一匹枣红马。
没有下次。
宝元老汉再没有踏上故乡和老家的土地。回到西滩后,宝元老汉的耳畔还时常回响着东湖湾的乡邻们吃驴肉的声音。
10
最能够展示宝元老汉生活中还有点现代色彩的,就是那一架望远镜。
望远镜是蒙生到外地出差开会时从一个专门倒腾这种生意的小商贩手里买的。买这架望远镜的时候,苏联已经解体,东欧形势剧变,那个额头上有着一块据说是苏联地图模样的胎记的戈尔巴乔夫,辞职后回了老家,这个从此退出政坛的前苏共中央总书记,后来又放出口风要著书立说,甚至还要当电影演员,一举进军美国的好莱坞。当然,宝元老汉并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足以影响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他从来就不听收音机,更不看什么电视,只是一心一意地放牧他的牲畜。关于望远镜,一开始宝元老汉愤怒地拒绝,不愿意接受儿子蒙生这份颇有意味的孝心。
蒙生就嬉皮笑脸地劝说,爹,你老了。人总有个老的时候,人老了眼神不济,假如一不小心丢了牲畜,还不得多跑冤枉路?望远镜这个东西好得很,用它到处照一照,抽直身去了就行。宝元老汉后来按照蒙生的演示和指点试了几次终于信服,不消说草滩里的牛羊和骆驼,就是几十里之外的骑着马钻人家帐篷的酒鬼都会尽收眼底。那狗日的酒鬼,身子像条软囊囊的口袋斜搭在马背上,脖子一伸一缩的,似是唱着不堪入耳的浑曲儿。
于是,宝元老汉就有了一句口头禅:狗日的老婆子,拿我的镜子来。
宝元老汉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他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焦距),一只手反复转动两个镜筒之间那个小小的旋钮,直到看清楚为止。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显得相当熟练,像一名久经沙场指挥若定的将军,但是穿着民间老式的黑衣黑裤,腰里缠着拧成麻花似的羊肚子毛巾,又常年胡子拉茬不修边幅,模样更像一个杀人越货的老匪头目。宝元老汉是庄重的,一点都不做作,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又都庄重得有些滑稽。
宝元老汉看到了什么呢?
是一支小小的奇特的车队。
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在前,一辆灰蓝色的东风卡车居后,向着西滩缓缓而来。这就是宝元老汉站在土岗上产生幻觉的真正原因了,而这样的幻觉与他久久渴望的雷雨没有丝毫联系。推土机雷鸣般的轰响挟着一股又一股黑烟,迟缓而固执地向前推进,那巨大的铁铲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发出刺目的反光。铁铲前不断地隆起黄土,然后往两边疏散倾泻,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柴棵被连根拔起又被彻底埋没。车过之处,草滩亮出一道沟壑,如同刀子切割肌肤,游刃时没有任何阻挡,皮肤破裂了,肌肉朝两边翻开,鲜血淋漓。
其实是一条路。
广阔的西滩上,一条路笔直地坦荡地延伸而来,笔直得坦荡得如入无人之境。在宝元老汉的眼里,这一幕却像是一场残酷的杀戮,被演绎得惊心动魄。
呃呃——
宝元老汉突然打了一个嗝,这个嗝打得又很空洞,嗓子里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宝元老汉没有任何预感,当他将望远镜从眼前移开,脑子里竟然也是一片空茫,甚至怀疑这又是某种幻觉在作怪。宝元老汉定了定神,看着那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而喷出的黑烟在西滩的天空真实地盘旋,才认定这不是幻觉,是入侵者出现了。宝元老汉收起望远镜,将系在腰间的羊肚子毛巾解开又紧紧地缠了几圈,这是他出牧时的一种习惯性动作,然后大步走下土岗,走向屋前的桩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