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元老汉:我的草场承包书上盖着大红印章。
蒙生:我的文件上也盖着大红印章。
宝元老汉:我的大红印章是政府的。
蒙生:我的大红印章也是政府的。
宝元老汉:我不识字。
蒙生:我念给你听。
宝元老汉:我不听。
蒙生:你不听也得听。
蒙生果然念了:某某镇人民政府文件关于开发建设西滩的决定随着深化改革的不断加快开发建设西滩对于促进全镇产业结构的调整和经济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长远的战略意义西滩土地平整土质肥沃具有农业开发的优越条件经可行性调查和科学论证决定平田整地十万亩形成规模后可年产小麦一千五百万公斤安排剩余劳动力三千人为全镇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做出贡献……
在总指挥蒙生的指挥下,几个年轻人连抬带抱硬是将愤怒的宝元老汉“请”进其中的一顶帐篷里,并摁倒在一把漂亮的折叠椅子上。一开始宝元老汉还在反抗,“理论”的方式是将蒙生骂得狗血喷头,畜生不如,蒙生就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洗耳恭听。直到宝元老汉骂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息的时候,蒙生才开始一字一顿地宣读文件,也让他面对自己的父亲体会了一次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导过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终于安静下来的宝元老汉认真地支起耳朵,听得专注而费劲,有很多词他从来没有听过但还是听懂了。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黑字和一个个音节所产生的抑扬顿挫演化为巨大的轰鸣,向宝元老汉倾轧而至,眼前闪烁着无数道金光,又如大片熟透的麦子纷纷溅落,彻底掩埋了宝元老汉。
宝元老汉后来想说什么的样子,那嘴角艰难地动了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就机械地凝固,成了一个醒目而丑陋的黑洞,不知何时溢出的涎水扯开一道亮晶晶的线,像蜘蛛网上的一根游丝悬挂在嘴角和胸膛之间。又恰好有一缕斜阳从敞开的帐篷门里投入进来,不偏不倚地覆盖着宝元老汉的脸,使得他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阴影,看上去十分恐怖……宝元老汉就这样呆坐着,瞬间无限苍老。文件挺长的,蒙生想读得缓慢和清晰一些,除了前面必要的一段套话外,紧接着还有一部分具体的内容。然而,读着读着,蒙生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文件的下半部分全部变成了一长串省略号……
在一长串省略号中,宝元老汉从椅子上站起身,像一个
影子或者像一张纸摇摇晃晃地飘出指挥部的帐篷,几个已经
竖立好了红旗的年轻人开始准备晚饭,看见宝元老汉两眼呆
滞,面无表情,就小心翼翼地让开一条道。
蒙生紧跟出来,喊了一声:爹。
宝元老汉没有回头。
这时的宝元老汉眼里空无一物,对来自身外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只是带着一种骇人的沉默向自己的土屋走去。
许多细节却在宝元老汉的脑海里草一般地疯长开来,开始填补被他忽视的诸多空白。宝元老汉终于明白了,从蒙生当上副镇长开始,这西滩就已经在他眼里长满了麦子,并且向他这个固执的老子有过多次暗示。宝元老汉现在就行走在不日之后就要变成麦地的西滩上。此时的西滩正处在落日前的辉亮中,呈现出一幅极其奢侈的景象,紫色的夕阳泼水般散漫着,随意地浇灌着广阔的原野和大片的草地。宝元老汉的身子佝偻着,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再走。落日的时候是最安静的时候,宝元老汉从黄昏走到了天黑,始终留给人们一个蹒跚着的背影。
蒙生其实就站在指挥部的帐篷外,他想跟过去,陪同父亲走完那一段并不长的路。结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宝元老汉渐行渐远,与天边的第一抹夜色融化。
这是怎样的一种融化呢?
蒙生后来告诉我说,看着宝元老汉瞬间无限苍老的脸,尤其是宝元老汉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作为儿子,蒙生当时的心情同样是相当复杂的,他知道宝元老汉把西滩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蒙生沉默地注视着宝元老汉的背影,就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走向土屋的,而是一步一步向着天上去的,直到西滩完全被夜色覆盖。
12
机声隆隆,昼夜不息。
平田整地打井修渠筑路架线,现代化的机械和原始工具、少量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大批应招而来的廉价的劳动力汇聚西滩,在十万亩的土地上摆开了战场。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广阔的原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切都在繁乱中有序地进行着。
作为开发西滩的极力倡议者和总指挥,蒙生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吃住都在工地上,倾尽全部心血和智慧导演着一部对他至关重要的人间活剧。蒙生是立了军令状的,甚至当着镇上几套班子领导的面情不自禁,声泪俱下,就差咬破指头写血书了。蒙生还说,那一刻我特别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人生有此一搏,知足矣。我说,你当时想到自己的父亲了吗?一个守望西滩几十年的老人。蒙生显然没有意识到我会这样发问,愣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想到,我要是有那么多的顾虑,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了。
关于西滩的开发建设,那壮观的场面已在五集电视连续剧《高原魂》里得到真实的再现。这其实也是蒙生策划的,说是宣传也很重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通过报纸和广播宣传了几次,他认为力度还是不够大,不如拍电视剧来得形象和生动。蒙生不便亲自出面,委托省电视台的一个什么主任具体操作。没过多长时间,该剧的编剧、导演和摄像师就来到了西滩,好吃好喝一住七天,包括蒙生在内的指挥部所有成员,七天里他们和编剧导演彻夜长谈很少睡觉,一个个大便干燥,熬烂了眼角。我以为剧中必定会出现宝元老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形象:土岗上端坐着守望西滩几十年的一位老人,像一尊肃穆的雕像,古朴庄重,然后依此为线索,以西滩为背景,展开西部高原在新时期开发建设的壮观场面,以及新旧两种观念的碰撞。电视剧拍摄出来后,西滩开发建设的壮观场面倒是不少,却没有宝元老汉这样的形象,反而穿插了一段离奇的三角恋爱,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争夺那个一副救世主般模样的男主人公打翻了醋坛子,令人胃口大跌。那个男主人公的原型显然就是蒙生了,这是谁都能意识得到的。看了样片后,蒙生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很不满意地当着编剧和导演的面说了一声:操!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编剧和导演这时便不再那么彬彬有礼了,脸拉得比贺兰山都长,换上一副无赖的面孔说,怎么的?就那么一点儿钱,还想让我们拍出精品来,开什么国际玩笑,有没有搞错啊。
可想而知,该电视剧勉强播出后遭到骂声一片。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是,花钱买雪花膏,擦到了屁股上。用镇上机关干部们的话说,拍这样的破电视剧,还不如省下钱来捐给希望工程昵。还说,两个女人为“那个”总指挥争风吃醋,是不是真的呀?无风不起浪嘛。这对蒙生产生了一些不利的影响,而要消除这些不利的影响,却又是不那么容易的。随之而来的是,他妻子不断地找他的麻烦,扬言要和他离婚。有一段时间,蒙生很敏感,也很苦恼,他甚至怀疑自己搞了镇上最漂亮的那个女人的事情被泄密,被别有用心的人提供给编剧和导演,写进了电视剧里。蒙生像一只被困在假山上的猴子,尾巴夹得紧紧的,脑细胞大面积死亡,头发一抓一把,然后找到我说,你能不能写一篇报告文学,为我挽回一点名誉损失。我说有这个必要吗?就像小学生写字,越描越丑。蒙生很不高兴,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我说,最好的办法是让西滩长出最好的麦子。
蒙生说,那当然。
13
麦子。
麦浪。
麦浪滚滚。
麦香胜似草香。
夏日的太阳普照着西滩,它并没有因为草场变成麦地而吝啬自己的光芒,却似饥饿的鸟群扑向每一根麦穗。先期搬迁来的人们在界定的麦地里低头劳作着,呈现出一种迷恋农事的生动,主要是从齐腰深的麦子里拔除那种叫做燕麦的麦子和杂草。杂草似乎更具生命力,它的茂盛表达了久渴之后生长的力量,不遗余力地争夺着阳光和水分。尽管杂草长得没有麦子高大,但是一点都不萎靡不困顿,反倒构成波动汹涌的态势。和杂草相比,燕麦是很有趣的了,它长得比麦子细,却比麦子还要高,还要早熟,在阳光下招摇着洁白的穗子,很出风头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有一种轻佻的浪漫和风流。于是,同样是麦子,燕麦却被人们当做了杂草,结果是只能与杂草为伍。这对杂草是公平的吗?杂草自然也是草。
草不轻佻。草不风流。草就是草。
青草如玉啊。
我久久地眺望着麦地,这是我第二次踏上西滩,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虚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