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出收音机很仔细地擦拭干净,装好两节新买的电池。奇怪的是收音机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发出声响,接着传开英雄们的唱腔。托在手心里的收音机变做了一块冷冰冰的砖头,在很好的月光下无声地嘲笑着我。这对我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一下子摧毁了我心中渴盼已久的美好的希望。
出现这样的问题,只能有两种原因,一是我买回的是两节报废的电池;二是收音机彻底坏了。想想这两种原因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么就是有人动了我的收音机。动我的收音机的人是谁呢?只能是召召和皮条大叔。他们父女二人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呢?为什么要动我的收音机呢?仅仅是出于某种好奇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知道我这样胡乱猜疑是不应该的,会对召召和皮条大叔造成伤害,召召和皮条大叔待我很好。我坐在静静的月光里,沐浴着天赐的奶汁,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
召召从屋里端一盆水出来,说是要洗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召召第二次洗头(第一次是在那次洪水里,准确地说是“洗澡”)。召召将两条发辫拆开浸进了水里。召召的头发其实非常优美,黑得灿烂夺目,从水盆里捞出的时候就变得瀑布似的倾泻而下,滴滴答答的水声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召召在月光下一遍遍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天上的圆月是召召的镜子,召召的镜子挂在天上。召召在月光下梳理头发的样子格外优雅,整个的轮廓也十分清晰,黑发划过饱满的胸脯时无声无息。后来召召的黑发被梳得蓬松了,在若有似无的夜风中悄然地飘逸着。这时的召召就成了一个在月魄里游走的小女妖,舒展身子编织着柔美的舞蹈。
我心“静”如水。
在沙漠深处,秋天的绿色是坚硬的,也是短暂的。
刀刃子一样的秋风接连刮过几日,草就开始回绿转黄了,一天胜似一天。草的熏香四处弥漫,有如一坛发酵着的酒,盖子没有捂严实,让精华部分泄露了出来。皮条大叔所剩不多的羊们像是受尽苦难的穷人翻身得解放,不仅吃上了最好的粮食,而且穿上了美丽的衣裳,羊们个个毛色发亮滚瓜溜圆。有几只绵羯羊的尾巴肥大得能塞住井口,头却小得不成比例。它们真是傻透了,它们无一疏漏地要早挨刀子,让牧人欢心鼓舞地煮成“羊背子”。那只种公羊呢,却被皮条大叔解除了胸下的遮羞布,胯裆里的卵泡饱满得有一只骆驼蹄子那么大,你就宣泄吧,尽情地喷射那旺盛的生命之泉。
皮条大叔要杀一只羊吃肉喝汤的诺言迟迟不肯兑现。
我和召召对谋杀哪一只绵羯羊,争论得无聊至极而又兴致勃勃。召召说这些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舍不得让它们挨刀子。我说,你让羊都长命百岁活成老妖精吗?就不怕羊到时候吃了你?皇帝都想万寿无疆却没有一个活到一百岁的。召召说皇帝是啥模样?我说皇帝就像羊群里的种公羊一样。在和召召说着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给召召盖一间土屋。我用简单的数学知识计算了一下,土坯已经脱得差不多了,我的劳动正在接近尾声。我还这样想,土屋的窗子要开得大一些,最好能装上玻璃。我认为这不是痴人说梦,秋草长得这样好,羊吃得这样肥,羊毛出在羊身上,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我把这幅“美好的蓝图”描述给召召时,站在井口上的召召突然转过身去,眺望着深冥的远方,缓缓地说下至今都令我难忘的一句话:十年前能这样,我的娘就不走了,我就是个有娘的娃。
皮条大叔做好了去芦草湖打草的全部准备。
皮条大叔的脸像深秋的草滩一样长满了又浓又密的黄胡子,又像秋草那么硬扎扎的。和皮条大叔喝完烧酒后,我的胆子就变大了,我说,大叔你不是要打草吗?能不能先把你脸上的草打扫干净?至少还能让你年轻上十岁。皮条大叔捋着黄胡子畅怀大笑,说,正好我要试一下镰刀磨得快不快。
皮条大叔跳下炕,握起一把镰刀对着脸挥舞起来,刀刃之下的黄胡子纷纷扬扬,像秋草落向地面。我说小心割破了皮,那上面还要长出胡子来呢。皮条大叔说,这算啥?我还会给自家剃头呢。要不然早变成猛张飞了,还不把你这个“学生哥哥”吓个半死?和召召一样,皮条大叔刮了半边脸后突然停住,神情忧郁地说,十年前是召召她娘给我剃头刮胡子,召召她娘手巧得很,可她丢下我们走了,真是苦了我的召召。
在这样的一个深秋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共同怀念起一个曾经的亲人。不,而是召召和皮条大叔无时无刻地怀念着一个远走他乡的亲人。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深秋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很愿意向我表露出来,十年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对此守口如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幸运,我是召召和皮条大叔最信任的人。
我说,召召她娘也许会回来。
皮条大叔说,十年九旱啊。
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有几只山羊乘着夜色的掩护离群而去,而且是几只山母羊,是遍地的秋草激励了它们埋藏得太久的情欲吧?但当它们膘肥体壮,便有了本能地延续生命的渴望,这是母性的呼唤,这点似乎与人类没有太大的差异。这几只山母羊的行为非但不应该受到指责,而是应该得到褒扬(这里有一个疏漏:羊群里的那只种公羊是羝羊,也就是绵羊的种公羊。山羊的种公羊称骚胡,皮条大叔的羊群里没有)。我问过皮条大叔为什么就没有骚胡,皮条大叔说它死了,没能等到这个秋天。后来,我去屋前那道沙梁背后的白骨坑里察看了一遍,确实有一副羊架子卓而不群,苍白的骷髅上有两只硕大笔直的犄角,角质层尚未脱去,像两把带鞘的剑直指青天,似觉昔日的雄风犹存。在这副羊架子面前,我驻足许久,内心有一种真实的苍凉和悲壮。
去芦草湖的计划只得椎迟。皮条大叔的脸色晴转多云,要下雨的样子,刮去了胡子的地方一片铁青,布满草根似的胡茬。皮条大叔不无忧虑地说,再要去迟了就占不着好草场,那草垛还不成个鸡窝?召召自知有错,悄声解释说夜里确实是听见羊群有过一阵动静的,我肚子疼得厉害,就没去粪场上照看。问题还在于这几只山母羊是顺风奔跑的,已经在一夜之间离得很远。现在只能沿着它们离失的方向追寻而去,尽早找回来让它们重新归群,别的事情只能再说了。
这次轮到召召出门远行了。
召召骑上青骟驴临行前,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缠绵,像一次牵肠挂肚的别离。我也很认真地笑了一下,召召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去。召召和青骟驴时而越上沙梁时而沉人低谷,慢慢地缩小变做一颗纽扣大的黑点。青骟驴脖颈间那铜铃的丁当还在悠悠飘荡余音袅袅。用不了几天召召就会回来,那几只山母羊一夜之间也跑不到天涯海角去,说不定就在不远处的一道沙梁下迷途知返呢。多少年来皮条大叔和召召就是伴着青骟驴脖颈间清脆的铜铃声,响着去响着来的。难以想像的是归来的召召会唱一支什么样的歌呢?沙漠深处路途漫漫,远行的牧人还要以自己的歌声相伴,而归来者的歌声又总是充满了欢乐。牧人出门远行不论意义是否重大,归去来兮的旅途既有艰辛又有浪漫色彩,我是从皮条大叔那次的出门中感知到这一点的。
我也该走了。
我告别了皮条大叔,向小城方向蹒跚而去,一路都是枯黄的秋草,直通到小城依傍着的那个湖泊里。中途我搭上了一辆运盐的卡车,回头遥望,又是一片无垠的沙漠,凄迷苍凉,海海漫漫,仿佛是一个长长的梦境。我屈指计算了一下,我在皮条大叔的牧点上生活了整整一个秋天。在这个秋天里,除却那三天三夜的阴雨,剩下的日子太阳很明亮,天空很晴朗,许多事情都是在很明亮的太阳和很晴朗的天空下发生的,这一点留给我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接近小城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
其实,这年秋天我们中国大地上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唐山大地震。
——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
——打倒“四人帮”。
。。。。。
后记
1
我出生的地方蒙古语叫巴哈嘎顺,意即“小苦水”,在阿拉善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大高原上,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牧村,解放初期,有十几户人家,蒙汉杂居;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就只剩下两家,我家是其中的一户。至今我大哥还居住在那里,守候着父母当年“承包”下的一片草场,而我们其他兄弟姐妹则生活在不同的几个城镇,四散分离了。父母相继过世,兄弟们之间的来往也逐渐稀少了。这使我深深地感到,父母就是一棵大树,只有他们才能够将儿女们召唤到一起,如同鸟儿栖息在大树上。我晚年的父母后来也离开了,住在距离草场只有七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离开的缘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但可以确定的是,父母当初是不情愿的。父亲过世不久,我做过一个梦,梦中的父亲穿着一身老式的衣服,端坐在一间同样是老式房屋的炕上,喝着一碗热茶,梦里我甚至闻见了那砖茶的酽香。父亲一言不发,表情严肃,接着父亲又领我走到一座并不怎么高大的山下,然后沿着山坡缓缓上升……我醒了,对梦中的情节进行追问。追问的结论是,父亲“回家”了,而那个山就是我家房后的艾莱山。
2
在我生命最初的记忆里,出生地留给我的印象是美好的,有着田园诗般的宁静和安详。每逢夏秋时节,艾莱山下青草茫茫,像铺了一面巨大的绿色的地毯;南边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沙漠里长满了高大的梭梭和葳蕤的白茨,有的地方连骆驼和羊都穿不过去。我跟着在家的哥和姐,去挖苁蓉挖锁阳捡柴禾,或者放牧驼群,除过“玩耍”,好像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比在草丛中蹦蹦跳跳的野兔还要单纯。至于我的父母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我在小说中其实已经写过了。我想说的是,出生地和儿时的经历,尤其对于作家和诗人很重要,决定着写作的情感因素和精神向度。
3
眼下这个小说集收了七个短篇和四个中篇,就我十余年的创作而言,仅仅是一个起点。其他的作品仍然散布在诸多的报刊上,就像一只只羊,等待我继续收拢和梳理。截止目前,我所有的小说都在“回忆”,从这个意义上讲,是我过去生活的传记。作品中缺乏生命的狂欢,以及叙写空间的窄逼,都是显而易见的。更多的也许是“情怀”,如同细小的草籽儿,虽然微弱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能够支撑一片蓬勃的草地。重要的是真情实感的不可消逝,在“庞大与细小”之中,写作者要让自己的心时时刻刻地鲜活着,生动着,感念着。
4
“瘦尽灯花又一宵”,写作总之是一桩苦差事。有关部门和领导以及朋友为这个集子的出版提供了不少方便和帮助,对我今后的写作是很大的鼓舞,这里一并表示感谢,就不一一列举了。
作者甲申三月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