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路还远吗?我没话找话说。其实两个多月前我就是从这条小路上走到皮条大叔和召召身边的。召召于是抬起头扭过脸,很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黑里透红的额头尤其鲜亮,在晨光的映照中像一片饱满的瓷釉。恰在这时,青骟驴停了下来,将头伸进路边的一簇芨芨草里,很有耐心地咀嚼着,绳梢子抽疼了屁股都不愿意挪动半步。召召说,走这么长的路也该歇息一阵了,时辰还早哩。召召抬腿下车,坐在路边一面平缓的沙坡下,我只好也起身下车站在地上,贴在沙坡上的影子不安地摇晃着,像一只黑色的伤鸟。离开黄泥土屋,离开皮条大叔,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沙漠深处,我顿时觉得无所依托。世界突然间变得只有我和召召一男一女两个人,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无法解释。我站在那里,被原始的静谧给慑住了,这种静的力量是巨大的,于无声处包罗万象吐纳一切。
我和召召面对着面,相互注视了很久。
接下来,召召和我有了这样的一番“对话”:
召召说,你要给我盖一间房子?
我说,是的,你早已经知道了。
召召说,为啥要给我盖一间房子?
我说,你已经长大了。
召召说,我早就长大了。
我竟然无言以对。
后来,召召说你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睁开。召召说这话时脸上是洁净的泰然的,甚至是庄重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空气正在热起来,我身上一些隐秘的部位开始渗出汗湿。接着就响起了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像是树上的叶子或草在秋风中摇曳脱落。我的耳畔突然又传开一首古老的歌谣,从来没谁唱过,却极其真切地飘飘而至。
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晚了。
我的眼前一片灼热,召召已经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召召舒展的丰满的胴体仰倒在沙坡上,像一条浮现在黄色波浪上的鱼,鳞光闪烁,腮壳微翕,不断地释放出一种水的气息。此时的召召闭着双眼,黑里透红的脸上焕发着从容的光芒。这是无声的呼唤,呼唤我走进曾今的梦中相识的温柔之乡,那里有起伏的山峦,有蓬勃的草地,有湿润的溪涧。我昏昏沉沉地向召召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要像拖着铧犁的农夫,去开垦那片肥沃的处女地;我要像手持尖锤的地质师,去探寻掩埋于峭崖深壑里的宝藏。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的激情,去完成一次超越和升腾。我要冒险地区去“死”一次。
然而,我却是一个胆小如鼠可怜笨拙的小偷,像第一次行窃时那样临阵脱逃了。“关键”时候,我突然变得十二万分的“理智”与“清醒”,我只是跪在赤裸着的召召面前,双手攥着两把潮湿的沙子,梦境落潮般訇然塌陷。召召还沉浸在期待和渴望之中,嘴角舒展的微笑水一样漫流,可我浑深的血液早已如腊月里凝固的冰块。我说,召召你起来吧,
快穿上衣服,我们赶路要紧。说这话时我尽力做得轻描淡写,然后背过身去。我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继而得意了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崇高的感觉,很像是电影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
我想的是,召召你应该感激我。
召召传好了衣服,却把偷深深地垂落了下去,并且用双手捂住脸,那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地渗漏出来,在秋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我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不是很好吗?
召召这时才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来。
召召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瞬间变得憔悴无比。
就是在这个时刻,我从召召的眼睛里看到了绝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绝望。
我们继续走路。
我和召召谁都没有再坐小板车,跟在后面缓慢前行,脚下是松软的沙地。一路上我总是抬头看天,天高云淡,天蓝得纯净深邃,没有任何杂质,这是真正的值得赞美的秋天。走着走着,地势渐渐地开阔起来,秋草也浓密了,有风拂过便波动着,荡起阵阵浪花。已经望得见那几排参差的房屋,大队部就要到了。召召的情绪非常低落,眼睛也有点红肿,这样可不好。我说召召你打起精神,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召召就很认真地点点头,凄苦地笑一笑。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在召召十八年的岁月中,除却父母,我是走得最近的一个男人,召召以主动奉献的姿态让这个男人毫无遮拦地浏览了自己的胴体,尽管这个男人像老鼠一样的胆小。为了调节一下这种过于压抑和沉闷的气氛,我给召召编了一段“快板”:
小召召
好召召
十八岁的召召
大福大贵的召召
召召却说:
黑召召
丑召召
没娘的召召
没人想的召召
此后一路无话。
我们很顺利地购回了所需的东西,二百斤口粮三十斤烧酒五斤煤油五条经济牌纸烟。我还自作主张买了两节电池,足以让英雄们不歇气地唱上三两个月。在我悄声劝说下,召召羞喜有加地买了一条红色的三角裤头。破旧的小板车撑得满满当当的,往回走的时候,青骟驴大汗淋漓,两只耳朵向后抿着像受伤的野兔子。我们踩着弯弯曲曲的车辙,时刻不忘助青骟驴一臂之力,青骟驴就表示理解地打几声响鼻,负重感已使它顾不得路边的秋草了。经过那面让我惊心动魄的沙坡时,我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那片召召躺过的痕迹仍然保持着原初的状态,被秋天的阳光晒得发烫。我急忙闭上了眼睛,世界又是一片血红,血红中有一种呼唤倏忽而至:那里应该有一小块被处女血浸染的沙子,应该像一片年代久远的陶骸被你们永远地珍藏。我没敢看召召,不知召召那黑里透红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里还有没有绝望。现在我面对召召,什么都不敢正视。
天擦黑时分,我们回到了牧点。见到皮条大叔我想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皮条大叔一如既往大智若愚,我却再也感动不起来,甚至怀疑这就是皮条大叔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皮条大叔端坐在炕沿上,听召召把购回家的东西如实报来。当皮条大叔得知召召买了一条三角裤头时,那被三十斤烧酒诱惑得且神且鬼的模样突然大幅度转换,发出一声狮子般的怒吼,你枉花老子的血汗钱,跟你娘一样。召召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吼吓得退缩到墙角里,拿着那条三角裤头的手没个放的地方,昏黄的土屋里一团醒目的红色就那么极尴尬地抖个不停。一条不起眼的三角裤头像是把天给捅破了,这是我不曾料想得到的。在皮条大叔的骂声中,召召已经是无地自容了,一个女子羞臊至极的样子,真是令人心碎。况且这也不能完全责怪召召,召召是在我的劝说下才买了这条三角裤头的。皮条大叔依旧骂声不绝,而且联想很丰富,说和你娘一样的货,有两个钱不往正道上花。其实我的联想也挺丰富,我想到了一个久远的传说。有个过门才三天的新媳妇,为客人舀面做饭时突然失禁放了一个响屁,客人忍不住作笑,新媳妇羞得抬不起头来。客人把肚子都等瘪了也还不见饭菜上桌,走进灶房才知新媳妇早已浑身冰凉地趴在灶台上,太阳穴里插着一根银簪。遥远的新媳妇死了,却留下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自然想到了淹没在骂声里的召召。这就是说,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应该站出来“保护”召召。为了一个无辜的女子的人格和尊严,我必须向皮条大叔发起进攻。
请问大叔你喝酒喝掉多少条裤头你吸烟吸掉多少条裤头你睡觉睡掉多少条裤头召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屋里屋外受苦受累挣回多少条裤头为什么不算算这笔账召召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召召已经长大了你懂不懂?
我发挥得相当成功,可谓淋漓尽致,仿佛是一挺机关枪喷射着愤怒的火舌。说完之后,我也才觉出自己一身虚汗,脊背一阵阵抽搐发冷,好像这番话不是我对皮条大叔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对我说的。皮条大叔猝不及防,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坐在炕沿上张口结舌,愣愣地直视着我,像一只老鸟被如雨的枪弹扫光了羽毛。皮条大叔后来苦涩而又缠绵地看了看召召,然后冲着我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真是没看错人,你是个好小伙子。
这天晚间的月亮很好,大且圆满,映照得夜晚的大地一片乳白,像是浸泡在奶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