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欺负,我爱哭还不成。”泠语气不佳,抱肩背对着殷泽芝,“都是骗子,泠是骗子,你们也都是骗子!”他骗了三娘,彼岸花的花粉足以让她将前尘统统忘却,别说什么孟郎了,连自己的姓名、身世也都将完全不复记忆,成为一张浑浑噩噩的白纸,投胎之后,与前世的纷纷扰扰再无一丝瓜葛。
虽是出于好心,但泠忍不住的愧疚,觉得自己也许多事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忘记一切的三娘真的能够重获幸福么,他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无法保证这一点,还是这样做了,会不会失于轻率?以好意为名强加于人的不幸,不是同那些让寸心娘亲难过的人才做的事?一思及此,泠就觉得自己或许成了娘亲会不喜欢的坏孩子了!
殷泽芝郁闷道:“我哪里骗你了?”见他肩膀一耸一耸,以为小家伙又哭了,殷泽芝忍不住身手轻拍他的背脊,“真是冤枉,本来龙族相斗,我只是打算走开一会,免得被他们认出来惹来平白的麻烦,没想到梅山六怪的老大突然出现见礼,说是二哥召我回天,生怕出了什么大事,我立刻跟着老大回去见他,结果二哥也是不知,只说是玉帝有令,让我速去灵霄殿见驾。在灵霄殿被晾了半个时辰,太白那老倌儿却说玉帝临时有事,下回再见我,等我与二哥打了个招呼,急匆匆跑回下界,就碰到有人摆脸色给我看。”
“…抛下我…”一番话下来,泠看来似乎有些信了,低着头不知道叽里咕噜在说什么,以殷泽芝的耳力,也只听到模糊不清的三个发音,“什么?”
泠回过身来,死死拽着他的衣服:“我不想被骗,你明明说过暂时不回去的,却走了,不要抛下我!”【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就这一次,就一次,那么就算再受一次伤,应该也不会很疼吧~】
泠的眼中闪烁着濒临绝望的光芒,那是一种已经不敢相信希望,却逼迫自己相信的眼神,殷泽芝忽然心中一疼,他不明白,泠一直是个娇憨任xing,但不失可爱聪颖的孩子,这样的神情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一种不经意间加深泠创伤的内疚,让殷泽芝不由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了,就算急着要走,无论如何也会给你留个音讯。”同时暗暗决定要去查查泠的身世,寻找他变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泠和殷泽芝回去的时候,正遇见坐在厅中焦急万分的李倓、秦阜与孔方。
李倓三步并作两步,将泠从头到尾打量一遍,长叹一口气:“没事就好。”连殷泽芝就站在泠的身边,都没影响他再见到泠的好心情。
“让王爷担心了,秦大哥、孔大哥对不住了,我该先说一声,再去寻三哥的。”泠笑着致歉。
秦阜起身道:“既然你回来了,咱们三个便也安心,奔波一日,你也累了,我们就不再打扰。”就算知道他说话不尽不实,但每个人都有保守秘密的权力,李倓三人也不会去逼问他,体贴地离开了。
泠和殷泽芝在这栋小宅里安静地渡过了一个月,每日便是修炼打坐,或者殷泽芝指导泠的实战,或者在朗月星空之下,泠为殷泽芝弹上一曲,半个月后,顺利把柳毅吓得拔腿跑去洞庭求亲的常五归来,加入到这大隐隐于市的修炼队伍里,偶尔李倓三人会来探访他们,但年关将至,各家有各家的大排场,要准备祭祖、贺岁大朝、置办年礼、人情往来,脚步渐稀,只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来带他们好好逛一逛京师。
这几只也不介意,岁数太大的坏处就是对过节的麻木,连装模作样的守岁吃饺子喝屠苏酒等传统活动也懒得装一装——后两者主要是因为不会,三娘走了,泠、殷泽芝和常五很干脆地辟谷了,因为都是远庖厨的君子。
正月十五京有灯,泠颇思去瞧瞧那宛若一夜花放千树的灯会,帝王携妃子王孙与民同乐的宝马香车,会否真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鱼龙舞不休的繁华场景。
一月相处下来,殷泽芝如当初的镇元子、通天一般,认识到了泠的乖巧程度,基本上就是按照别人的要求百分之一百甚至百分之二百地做到,这样虽让人满意,更让人难受,好比被牵线的木偶娃娃,殷泽芝一点也不想做那个操纵提线的木偶师,因此小家伙难得开口相求,他焉有不允之理。
节日的京师歌舞升平,就算不平,也被官吏们扫进黑暗之中,绝不会败了贵人们的兴致,大街上张灯结彩,人们换上新衣,不管认不认识,挤在一起就是缘分,或炫耀自己的花灯,或苦思灯谜的谜底,或享用甜美的元宵,但大家翘首以盼的,是平时只在深宫里的皇上与娘娘的御辇,那可是神仙般的璧人,每年就那么一回近距离亲密接触,往年据说有人被挤挤挨挨地靠近辇车,回来之后,身上沾到的香味经年不散,不知道是真是假。
“三哥三哥,这个灯笼给你!”泠猜中了灯谜,兴奋得脸红扑扑的,前段时间的不愉快,似乎在这段时日的相处里消弭无踪,殷泽芝翘了翘嘴角,接过那盏马匹形状的花灯,心里一阵恍惚,对了,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过上元节,是有人陪着一起度过的头一个上元节。
淡淡的温馨在殷泽芝的心头滋生,他一手提着花灯,一手牵住泠:“咱们去前排占个好位子看热闹。”
“诶?”被拉住的瞬间,泠心中一颤,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五指牢牢地扣住了对方的手掌,而随着人潮的涌动,两人更是时不时一会贴在一起又微微分开,但交握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泠低着头,几乎不敢看着殷泽芝,【这样的感觉好奇怪!】他甩甩头,不yu多想。
殷泽芝忽然停了下来,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泠儿当心!”殷泽芝圈住他,“撞疼了没有。”
“还好反应快,额头撞了一下,不碍事。三哥为何突然止步?”泠揉了两下头,顺着殷泽芝刚刚看着的方向瞧去,一下严肃起来:“好浓重的鬼气,今天阳气那么重的日子,居然还驱散不走一丝一毫,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二人视线所及,乃是一个提着绘着精致梅花的灯笼的英俊书生,他惨白的脸色,慌张的行动,同整个热闹的大环境格格不入,虽然还不是鬼,但也差不多了。
“我们跟着去看看吧?”泠好奇道,缠着这个书生的,明显是恶鬼,比起来,灯会变得没那么引人入胜了。
两人借着热闹人群的掩护,远远吊在书生身后,不过泠怀疑,此刻哪怕光明正大跟在书生身后三尺,他也不会察觉,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当今圣上站在他眼前都能视而不见。
书生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僻静小院落中,他实在太过忙乱,又或许自信在这个节日里不会有人关注他的行色匆匆,更不会跑到这样冷清的角落里,连大门都没有闩上,歪七扭八地虚掩着,透出一条不怀好意的黑色缝隙。
“暗香阁。”泠读着牌匾,他可以用“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咏梅的词来称赞这处名字起得好,不过在目前有些阴森的情境下,都很不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