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如此谦敬,老人也不再恶语相向:“我岂敢恨秦王,又岂会恨秦王?”
“那么先生,究竟恨谁?”
“庞煖是我师兄,甘罗是我师侄。他们二人这一场游戏,人间又添多少生离死别。”
“甘罗与庞煖,是同门?”
“纵横一脉,源自鬼谷。”
鬼谷?
秦王知道鬼谷,孙膑与庞涓,张仪与公孙衍,苏秦与甘茂……甘茂?正是甘罗的祖父。
这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三言能挑一场战,两语能敌百万兵。
“天下,不过鬼谷一局棋。诸王,也只是棋子而已。”
“先生此话说反了。阶下臣,纵然绝世奇才,也不过君王手中刃。不出鞘,废铁而已。”
“你们谁能忍住不出鞘?谁能拒绝他们的谋划算计?秦王请我到此,难道只是为了吃顿饭?”
秦王沉默,蒙恬狐疑:先生你不也是纵横家吗,怎地对师门如此芥蒂?
“国君贪地贪利,策士贪名贪益,你们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可是这天下你争我夺,混战不休,受苦的永远是那些给你们当牛做马的百姓,被你们哄骗着南征北战的庶民!”
“先生微言大义,说来容易,可乱世之中国君不争,庶民更无立足之地!寡人必须贪婪,我子民不能沦为亡国之奴,我秦国不能失去寸土!否则我有何面目为王?!先生你恨卫君恨蒙骜乃至恨我秦国都是大谬!你该恨的是这个世道!这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世道!”
一语既毕,两人沉默,四目相对许久才惊觉彼此言下之意都是一个:罪不在某人,罪在乱世。
朔风烈雪推窗破门,一同入耳的还有纷杂的步音和女子的悲泣。
琬,血崩。
琰儿泪眼朦胧,将擦洗干净的孩子抱给姐姐。
琬莞尔一笑,抚着孩子肉肉的唇,心底涌出无限悲戚。
上苍何其眷顾,让她做了母亲,上苍何其残忍,只让她做这一刻母亲。
给了孩子生命,却无法陪伴她一天乃至一个时辰,琬甚至不知道虎口之下孩子能活多久。
卫国战败,两姊妹都不过是秦王的俘虏:她是秦王钓鲁连的饵,小妹的婚夜近乎凌辱。
琰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怎能护住一个孤儿?
琬更不能指望家里另外两个男人。
当初怀君被魏人囚杀,伯父因入赘魏国是仇人的女婿得了一个君位。
十年后,五国合纵攻秦失败,父亲把女儿送到仇人手里换了另一个君位。
卫元君与卫角君,两个卫君,两个窝囊废。
琬忽然好恨,当日丈夫殒命,就应该带着孩子一起走。
一个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可是这条命根本就保不住。
万念俱灰的时候,老人闯进来俯身到床前,哀怜地看着她和孩子。
老人未曾见过这位儿媳。
儿子离家后就断了与他的消息,若知晓俟连陷入困境,或许不会酿成今日悔恨。
琬吻了吻女儿,抬眸对老人微微一笑,唤了一声“父亲”。
老人悲喜交加未及应声,笑容就已凝成永恒,昙花凋谢。
“姐姐——”
秦王顾不得闺帷之礼,摔帘入内抱住泪如雨下的琰:“琰儿没事,寡人在这里。没事……”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撅起粉嘟嘟的嘴,缓缓睁开眼睛。
又丑又皱的新生儿在他眼里就是天仙:眼眸像母亲,鼻唇像父亲,一笑就开了花,眼里像藏了月牙。